2014-12-12 胡蝶飞等 上海法治报
文| 胡蝶飞
“你使许多事情发芽,
而自己被冬天拂去如落叶,
十二月十日,上海小雨
船到江心,
操桨者骤然沉默,
耳边只余风声,
独角兽回到了寓言里,
谁来驮负巨大的词语,
——有的人说会放弃,
——有的人说会继承。”
—— 一名“80后”法官写下纪念邹碧华的诗
这是一场特殊的发布会。会场上,话筒前的发言者不时哽咽不能语,甚至失声痛哭。有人听着听着便离场,回来时眼睛已通红。
47岁的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副院长邹碧华,是这场发布会未到席的主角。
12月10日,他在赴徐汇区法院参加司法改革座谈会途中,突感不适,送院抢救,终告不治。从一名小小的书记员到司法改革诸多举措的操盘手,邹碧华把短暂的一生都献给了司法系统。
噩耗一出,网上网下,整个法律界一致哀悼、惋惜。有人称其为“邹碧华现象”,有人赞其为“法律系统最优秀的产品经理”……
今天上午,生前与他相处过的同事、学生等聚在一起,讲述和还原一个真实的邹碧华。
“他曾跟我们说,如果有一天他离去,他希望他的墓志铭上写着‘因为我的存在,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邹碧华生前的一位学生回忆。
当事人:
“我一定要送邹院长最后一程”
“顾法官,我从网上看到说邹院长出事情了,是不是谣传?”12月10日晚上六点多,长宁法院少年庭法官顾薛磊还没有从邹碧华已经离世的消息中回过神来,便接到了当事人李培亭的电话。
“我一定要送邹院长最后一程”,确认消息后,这位65岁的老伯情难自抑,拜托顾薛磊,说无论如何也要去参加邹碧华的追悼会,送送这个改变了他孙子命运,温暖了他们整个家庭的人。
5年前,小铭身患白血病,5岁的他被亲生父亲狠心抛弃。无钱为孙子医病,走投无路的爷爷李培亭和老伴来到长宁法院立案大厅,要以小铭的名义起诉他的亲生父母,希望他父母能够付赡养费,为小铭治病。“当时,还没有未成年孩子告亲生父母的案例,所以迟迟没有立案。”顾薛磊说,那时候,小铭已经病得很严重,只能保守治疗。“后来,邹院长带着我们开了两天会,研究法条,决定立案。”顾薛磊清楚地记得,时任长宁法院院长的邹碧华说,法律的本质就是保障孩子的权益,不要被僵硬的法条所束缚。
最终,法院判决小铭的父亲将名下房产划归小铭,作为治病的医药费。小铭坚强地活了下来,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至今。
小铭的奶奶说“我也没什么好报答你们的”,于是决定死后将遗体捐给医学院做研究,并签署了相关协议。
“这觉得就是邹院长的价值和人格魅力,他让社会感受到了司法的温暖,让他们也愿意回馈这个社会”,顾薛磊说。
邹碧华猝然离世后,中国法院网上挂了一部名为《寻路--上海法院少年司法30年》的微电影,来纪念他。这部19分钟的影片,每个镜头、每句台词,邹碧华反复推敲,前后花去半年时间。片子里,所有镜头都给了一线法官和当事人家属。作为上海少年司法审判的推动者之一,邹碧华没给自己留一个镜头。
“邹院长,很冒昧地打扰你了,周六我将参加杰出青年的评比,心中很是忐忑,在此次参选中我也感受到了很多温暖,尤其是邹院长能在休息日还特意帮我辅导,让我无法回报,只能再次说谢谢,谢谢。顾薛磊。”在邹碧华逝世当天,15时12分,顾薛磊给邹碧华发了这条短信。
“没想到4点多我就得到噩耗,不知道这条短信他是否看到,我希望他在天堂里能感受到我的谢意”。
发言席上,顾薛磊泣不成声。
他说三个善待
“善待律师,善待当事人 ,善待媒体”
“他不仅是我的领导,也是一个很好的师长” ,坐在发言席上时,吴志梅已经双眼通红。
作为高院刑事庭的一名审判长,吴志梅时常会遇到一些业务上的问题。“邹院长找我们谈心,教我们如何学会管理时间,还将他以前在庭里办案子的经验和方法告诉我”,“比如开庭前如何做好预案,了解和总结控辩双方关注焦点,提高开庭效率等等”,这一套方法,吴志梅说自己至今受用。
“一个法官,如果不能善待律师,将会给司法公正及司法公信力造成巨大伤害。”邹碧华曾这样说。
同样的,邹碧华也曾跟吴志梅等法官说:“要善待律师、善待当事人、善待媒体”。“他说要善待律师,因为律师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看待案件;善待媒体,因为媒体与法官一样,是为了社会的公平正义;要善待当事人,尽量创造条件让他们看看我们是怎么审案子的”,这些,在包括李旭利案、传销案等重大案件的司法公开中均有所体现。
三个善待,他也一直身体力行。他在担任长宁区人民法院院长时还制订了《法官尊重律师的十条意见》,他此生的最后一次讲演也是《法官应当如何对待律师?》就在邹碧华逝世前一天,由他主导推动的上海法院律师服务平台刚刚上线运行。在朋友圈里,他转发了这条消息,并留下最后一句话:“希望让律师的执业环境越来越好。”
前天,他逝世的噩耗一出,中华全国律师协会副会长吕红兵在微信朋友圈首先感慨:“毫不夸张地讲,在我心目中,他是上海滩乃至全国最优秀的法官、最优秀的院长。他的去世,是上海乃至全国法院的一大损失。”
“他对每一个信访案件都做到心里有数”,曾任长宁法院信访办主任的滕道荣回忆,“当时他刚来长宁法院任院长,就开发了一个软件,每天下班前都会通过这个软件,查看每个信访案件如何处理,是否妥当”。
滕道荣记得,邹碧华还经常带着他们去走访当事人。“有一个当事人,家里孩子是因为输血感染艾滋病去世的,春节放假前,邹院长特意带着我们上门去慰问,说‘孩子没有了,要经常去关心’;还有一次去一个上访的当事人家里,8月份的天,温度40多度,我们9点半进去的,两点半出来的,中午饭都没有吃,邹院长从心理学角度劝导她,让她释怀”,最终,这一案件成功化解。
“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领导”,滕道荣说。
他的三句口头禅
“没事,我不累”
邹碧华逝世后,上海高院研究室副主任张新给自己的微信账号改了名字——“累了就歇会”。
“当天(12月10日),他上下午的会议都是我安排的,我中午的时候还给他发了条短信,提醒他下午的工作安排,没想到”……刚说了两句,话筒前的张新就哽咽了,缓了缓才道了句:“不好意思,我没忍住”。
“其实,就在他去世前几天,他跟我在办公室谈论工作时,我看到他额头在冒汗,当时他只穿了一件衬衫。我回来还跟办公室的同事说起,是不是空调温度开太高了,但也没太在意”,说完这句,张新叹了口气。
张新今年10月才正式调任研究室,与邹碧华接触时间虽然不久,但是这段时间来与其工作上接触十分密切。
“这个领导好像不大一样”,一次跟随邹碧华出差后,张新这样跟妻子感叹。张新回忆,今年10月的一天,他随邹碧华一同出差去兰州开一个司法改革相关会议,6点多下班后从单位出发,抵达兰州时已经将近凌晨。第二天是一整天的会议,邹碧华一边在会上发言不时还要审阅其他工作材料。会议结束后,按主办方安排,原本还可以再休息一天,但邹碧华连夜就又赶回了上海。
这样连轴转,身体怎么能受得了?“但他总是说‘没事,我不累’”。
“没事,我不累。”这是邹碧华的口头禅。“邹院长有三句口头禅,还有两句是‘你们先去忙吧’,’‘没事,有我在就行’”。
“他知道我们平时事情比较多,能不让我们陪的他都会尽量让我回去。他还总是开玩笑说‘现在的人力资源很昂贵’”,“他自己能做的事情,尽量不会麻烦我们”。
直到昨天下午与邹碧华妻子聊天时,张新才知道,原来他眼中“身体一直很好”的邹院长,最近也一直觉得“有点累”。“他爱人告诉我,邹院长最近已经将自己的作息时间调整至12点,提前了1个小时”。
纤夫、蜡烛和传道者,这是张新对邹碧华的评价。2014年,司法改革的大幕拉开,上海成为全国司法改革的试点城市。而邹碧华正是其中的一名操盘手。他带领着司改团队,处于高速运转的状态,开会、加班、汇报成为常态。“他47岁的人生,是充分燃烧的人生”,“这个‘道’,我很难定义,也许是法治的思想吧。他对法治的理解,对司法的理解,可以说是影响了一批甚至说一代法律人”,张新说。
令张新印象深刻的,还有邹碧华的创新意识,“他做的上诉案件权重系数理论等等,都是非常超前的”,他将案件大数据、案件权重测算法、工作量可视化展示等运用到了司法改革之中。有人称他为“法律系统最优秀的产品经理”。
他所希望的墓志铭
“因为我的存在,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在我们心里,他永远是我们的老师”,已经走上司法岗位的夏关根曾是邹碧华在华政的学生,发言中,他这么描述听到邹碧华过世消息时的心情:“当时我们同学群里的人,感觉就像没家的孩子一样”。
邹碧华是个爱书的人。在他位于肇嘉浜路308号上海高院的办公室内,记者看到,里面最多的就是书、文件和卷宗。一个大书柜挡住了大半个窗户,办公室左侧也是一个装得满满的大书柜。
从他儿子在微信上发出的家中书房照片,也能看到里面满满当当全是书。他爱看书,也总是抽出时间整理书单给学生。
邹碧华常说,他亏欠了学生,因为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来跟学生交流沟通。“但是实际上,即便再忙,他也总是挤出休息时间来跟我们交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帮我们列一张书单,不仅仅是法律方面的,各种方面的都有”,夏关根说起邹碧华,带着一丝钦佩:“他可以说是文武双全,既是当年的文科状元,还是1500米的国家级运动员”。
“老师,你就没有觉得委屈抱怨的时候吗?”夏关根说,工作后困惑时,他曾这样问过邹碧华。“他跟我说,不要以为你做的事情没有意义,也不要抱怨,你办好一个案子,可能就能影响到一个家庭”……“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使命,我们做的好一点,这个世界就进步一点”。
9月份时,夏关根和部分同学一起与邹碧华有过一次聚会。“我们当时都觉得他瘦了不少,他还说‘人到中年了,瘦点好’”。
张晓丹也曾是邹碧华的学生,在她心里,邹碧华更像是“精神导师”。“他曾经跟我们说,如果有一天他离去,他希望他的墓志铭上写着‘因为我的存在,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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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碧华同志简历
邹碧华(1967.1——2014.12),男,江西宜春奉新人,汉族。
上海高级人民法院党组成员、副院长、审判委员会委员,高级法官。
中国法学会审判理论研究会理事、中国法学会商法研究会理事、上海市法学会理事、上海市法学会商法研究会副会长、上海市第九届青联委员、上海市劳动和社会保障学会劳动法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先后当选“上海市十大杰出青年”、首届“全国审判业务专家”、第三届“上海市优秀中青年法学家”、“上海法院审判业务专家”。
1984年—1988年 北京大学法律系经济法专业,获法学学士学位;
1993年—1996年 北京大学国际经济法专业硕士研究生,获法学硕士学位;
1996年—1999年北京大学经济法专业博士研究生,获法学博士学位。
1988年—2001年 先后任上海市高院经济庭书记员、助理审判员,经一庭助理审判员、审判员;
2001年9月—2003年12月 先后任上海市高院研究室调研二科科长、主任助理、副主任;
2003年12月—2005年6月 任上海市高院民一庭副庭长。
2005年6月—2008年6月 任上海市高院审判委员会委员、民二庭庭长。
2008年6月—2012年11月 任上海市长宁区法院党组书记、院长。
2012年11月起 任上海市高院党组成员、副院长、审判委员会委员、审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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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碧华院长的专业才识在法律界是广为人知的。这两天各媒体似乎更多着墨于他对法律职业共同体的重视,很多媒体的评论更像是律师行业对他的缅怀,这当然无可厚非。
对法律人而言,邹院长留下的最珍贵的遗产,是凝聚了他的思想和智慧,在业界产生深远影响的专业著述。
而对变革中的法治进程而言,一位博学的、品行为人称道的法官更为纯粹的探索与实践、思考与总结,才更具有样本与示范的现实意义与历史价值。
缅怀之际,希望他的遗著《法院管理》不会因他的猝然辞世而湮灭,能够尽早整理出版,这也是对这位纯粹而优秀的法律工作者、法院管理者最好的纪念。
—— 一位资深法律媒体人
█ 追思
真的就这样走了吗?
文| 韦钦平
从得知邹院长逝世的噩耗,心情一直不能平静,每每想起,心痛不已,上周五匆匆一面,竟成为永诀。
自早在2006年10月清华大学的商法论坛结识邹院长,到2008年1月一同参加海南博鳌的金融法治论坛,再到2010年9月出版《要件审判九步法》,沈阳、北京《民商事审判方法研讨会》,上海的多次往来等等,这些年,共同磋商、合作、打造了多少优秀的法律产品。刚刚上午进行了统计,以邹碧华著、主编、副主编、撰稿人方式署名的,经我手,包括《要件审判九步法》、《法庭上的心理学》的等在业内产生重大影响的图书,共计8部书稿。这些书从内容到题目凝聚了他多少思想、智慧和心血。这些也留给我太多、太多的记忆,在长期的合作中,我、包括接触到他的编辑都与邹院长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真的就这样走了吗?难以置信!司法改革、法院管理、法律适用的统一......多少未竟的司法事业等待着他。
微信朋友圈为他的英年早逝刷屏,一夜的辗转反侧,从早至此,写悼文,发信息,与上海高院接洽代表法律出版社赴上海参加遗体告别式,不知从何说起。他的博学、他的思想,他做事的细致严谨,他的为人和品行哪一点没有给我们留下值得称道的话题。
记得是前年的夏天,最高法院政治部举办的中基层法院院长培训班,邀请他来介绍经验。课后,当时我们要商谈一下《民商事审判方法》一书已交付稿件的内容问题。地点在出版社的屋顶花园,玻璃房、夏天的高温,由于事先没有打开空调,空间大、制冷效果慢,整个屋子就像蒸笼一样,汗水不断的往下流,邹院长没有丝毫的怨言,两个多小时坚持把书稿讨论完。
今年9月24日,我到上海出差,事先没有跟他讲,到高院后与他联系,他刚好头天晚上来北京参加中政委的会议,他问谁在接待我,还专门安排高院办公室人员特别予以关照。我在短信中跟他说,“您忙就不用见面了,可以电话联系”。当晚他是十一点返回的上海,第二天早上8点钟给我电话。刚好上午,我要到浦东法院办事,就约在浦东法院附近一家星巴克咖啡店见面。
他单肩背着双肩背包,排队购买了两杯咖啡,我们边喝边聊,谈到了司法改革员额确定所依据的因素,他用手机给我展示了他做的一系列统计图表,分析计算案件的权重内容等等,交流了对于司法改革各地的情况的看法。还就他即将推出的新书《法院管理》(暂名)的情况作了沟通,他说稿件基本好了,再根据司法改的内容少作调整就好,我对他新书充满了期待!这是他多年的愿望,因为他曾经跟我讲他在长宁做院长期间写了40多万字的日志。而这都将随着他的逝去不知所以了。多少遗憾啊!
每一次与邹院长的谈话都会有所收获和启发,且不谈他《要件审判九步法》在实务界和理论界的深远影响。从审判实务中的问题、到他所探索的执行中分权制衡的流程再造;到裁判文书撰写的八个一致,接待当事人心理;再到法庭上的审理技巧、可视化管理,多少思想的火花,多少创新的思维和做法,无法一一予以描述。
再多的文字似乎也无法抚平此时的心情。
愿逝者安息,一路走好!
(作者系法律出版社 大众分社分社长)